连载 | 《章开沅口述自传》(7/32):抄公文

01

仓库抄写员

此后,我有一段时间在朝天门码头粮食部重庆仓库当临时雇员,整日抄写公文。这本是我大哥的一份课余兼职,虽是打工,但却有一个临时编制。因为他要回药专读书,便向仓库推荐我暂时代理。因为我毛笔字写得端正,领导人便同意了。

仓库的最高领导是主任,下面有科长、科员,科员之下还有课员,抄写人员的地位在课员之下,只是稍微比勤杂人员高一点。主任知道我的经历,多少有些同情,但顶头上司是一个科员,这个人却有点欺侮弱小。我抄写的文书大多都是他拿过来的。开始的时候,公文定稿一递过来,我就用小楷认真抄写,尽量避免积压过夜。但后来逐渐发现有点不正常,因为不管我如何努力,总是抄不完,晚上带回去继续抄也抄不完。而同时,有位和我干同样工作的女士则非常轻松潇洒,我一抬头,总能看到她很闲适的样子,或品茶,或修指甲,或看报纸。有一天我终于开窍了,她是惹人怜爱的“花瓶”,我是可以不断榨取的苦力。于是,我也变聪明了,有意把抄写速度放慢一点,每天下班的时候,都留下几分未抄完。下班之后,也不再带回去晚上抄写。这样一来,我才真正有了自己的业余时间,那科员也不好公开责问我。

我自己无法开火做饭,三餐都在仓库食堂解决。大概因为是属于粮食部的关系,伙食价廉物美。虽然要交一点伙食费,但食堂肯定拿了仓库补贴。饭是最好的大米煮的,菜呢,一般都有两荤一素,还有一个汤。食堂伙食对我而言,可以算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了。但是很奇怪,除了中餐,仓库职员在食堂用餐的并不多,可见战时粮食部系统的公务员,生活其实并不差。

由于仓库主任的仁慈(他也是逃难来川的下江人),允许我免费住在离仓库不远的一个吊脚楼上,就在朝天门码头边上,掩映在树木之中,窗外就是长江,倒也清幽。吊脚楼属于仓库的简易宿舍,那一阵子完全没有人住。楼不大,总共有四间房,每一间都有两个竹床,靠窗一张桌子,有电灯,有自来水,厕所就在楼下。

我很喜欢这座吊脚楼。一到晚上,我就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练习写作,做我的作家梦。我在这里花精力最多的是改写《春的礼赞》。每逢星期天,我都会到附近一家书店看书,看完了之后,回来练习写读后感。那家书店有许多新出版的欧美现当代名著中译本,我没有钱买,便在假日去看一整天。

02

工资被骗走

抄写公文本来是很不错的差事,但不久我却去当兵了,其起因,一半是爱国,一半是生计。

生计之所以会出问题,起因于第一个月的工资被人骗走。

还是那个科员。我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发工资了,正筹划着去买双鞋(因为脚上那双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再有结余,或留一点,或买点书。我自己还未盘算清楚呢,那位科员却已经算计好了。我一领到工资,他就来找我,说家里有人生病了,急需钱花,想借我的钱,以后一定还云云。与买鞋相比,当然救人要紧,我未加思索就把工资的大部分都给他了,自己只留了一点点零用钱。

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在那之后,他的生活比我过得滋润得多。他本来就活得比我潇洒,家里人生病之后,依然潇洒如故,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担忧。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久,我五弟开永突然投奔我来了,因为他一个人留在江津读书,已经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骨瘦如柴。有好几年未见他了,悲喜交集,赶忙安排他在吊脚楼住宿,并且买了一双新布鞋,因为他那双旧鞋比我的更破烂。又拿出刚到手的第二个月工资,慷慨为他“接风”,但很快就手头拮据了,两个人伙食费一扣,就几乎没有余钱了。于是,我去找那位科员,希望他把钱还给我。但是,他却说:“我现在还是很困难,过一阵子一定还,一定还。”对于这样的社会油子,我简直束手无策,何况我的饭碗还掌握在他手中。

讨债无果,我们兄弟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恰在此时,青年远征军招兵。于是,我投笔从戎,带着不满17岁的五弟报名当兵去。那时城里年轻人志愿从军者并非十分踊跃,入伍都难得,所以招兵的人对我们兄弟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都收录了。仓库公务员系统生活比较优越,几乎无人愿意当兵,我主动报名,而且一入伍就是两个人,领导很高兴,正好借此应付上级敦促,立刻把我转为正式职员,表明他们单位响应了蒋委员长“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号召,入伍前还为我举办了欢送仪式。

03

一次“讨债行动”

报名入伍之后,很快就换了军装。那时已是1944年底,军棉衣穿在身上暖呼呼的。在离开仓库之前,我决心要再次找那位科员讨债。为此,我和弟弟密切注意他的行动。

不久,我发现他得了一份美差,临时执行一个押运任务,当粮食押运员,那是可以大捞一把的。这使我们更加感到刻不容缓。押运一次,往返需要时间颇长。如果在他走之前不能讨回债务,那就很难有机会了。因为等他回来,我们已经过上了军营生活,很快就会远离重庆。如果他再变动一下工作,那就更加没有办法了。

在此工作两个多月,我已知道,押运员因为工作需要,出发前照例都要到财务处领一大笔出差费。我们决定在他领钱的时候采取果断行动。

那天上午,他到财务处领钱。待他进去之后,我们兄弟俩一个把守前门,一个把守后门,等着他领钱出来。

不久,他领了很大一包钱,朝我所在的前门走来了。

我迎上去,对他说:“先生,你借我的钱该还了吧。”

他还是不想还钱,四处看看,当他确认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们之间的争执,调过头就向后门走去。

我提高了嗓门冲着我弟弟喊道:“五弟,别让这个家伙跑掉!”

五弟个子比我高,皮肤黝黑,穿上军服,倒有几分威势。果然,五弟跑步过来,往他面前一站,他立即就老实了,乖乖地把钱还给我。我们也给他留下面子,不再作声,让他比较从容地走出去了,因为他毕竟还有公务在身。

这是我步入社会之后第一次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取得的一次小小胜利,或许可以看作是兄弟俩从军后的首次壮行。

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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