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是山,路在脚下”———恩师邢福义先生治学的故事

1979年秋天,我从江汉平原的一个小乡村,来到大武汉,走进华中师范大学(当时称华中师范学院),成为桂子山的一员,从此在这里开启了长达近四十年的学习工作人生。在这里我经历了许许多多难忘的人和事,恩师邢福义先生治学的故事最是难忘。

枯燥的语法课也能上得生动有趣

大学一年级下学期,我们中文系79级开设现代汉语语法课。在中学时我们就上过汉语语法课,感到这是一门特别枯燥的课。开课之前,我们想象现在重新听这门课可能会更无趣。但听说给我们讲课的是邢福义先生,参加高考时我读过据说是由他主编的《现代汉语语法知识》教材,这是一本非常棒的教材。大多数同学可能与我一样是抱着听听看的态度走进课堂的。哪知道邢先生的第一节课就把我们给迷住,很过瘾!邢先生上课期间,几乎没有一个同学落下一节课,不仅如此,还有不少老师和外系的学生也纷纷赶来听邢先生的课,课堂人数爆满,有不少人还是趴在窗台边听课。据说在恢复高考之后,邢先生因为给研究生上课任务较重,只给本科生上过这一次课。我们中文系79级同学感到特别幸运,真是太有福气了!为什么邢先生的课如此受欢迎呢?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讲课从不带讲义,讲得生动有趣。邢先生讲课从不带讲稿,但他的课讲得结构清晰,条理清楚,概念表达得精准,理论阐述深入浅出,课堂板书更是十分独特。在课堂上,他侃侃而谈,轻松自如,生动有趣;板书中时常配有速写画面,形象生动;举例都是最新或最经典的例子,很是有趣味。我记得他尤其喜欢举一些我们青年大学生都很感兴趣的小说中的例子,先生动地描绘一段小说中的情节,再将其中的语法例子提取出来讲,接着画了几幅情景画,再将分析的句子做解析,让我们一看便懂。比如他在进行句子成分分析时,告诉大家,句子就像一棵树有杆有枝,语法分析要学会“拨枝抓干,顺杆寻枝”。他当时举了一篇小说中的例句“我们的小英雄蔑视地扫视了一下榕树下的火把柴堆”。他先用图表示主语、谓语、宾语“树干”的不同部分,定语、状语和补语就有如树枝,英雄(主语)扫视(谓语)火把柴堆(宾语)就是树干,我们的(定语)、小(补语)、蔑视地(状语)、一下(补语)、榕树前(定语)就是树枝和树叶了。他画了一个树状图来表示,简单明了,形象生动,我们一下子就记住了。

老师带着问题教,学生带着问题学。邢先生讲课从不按教材的老套套讲,常常以问题做引导,通过启发式,举一反三讲方法,让学生掌握研究思路和方法。他常说:“一个好的老师教学生,不是帮学生解决多少问题,而是要尽可能多地给学生头脑中留下问号,引导他们永远去思考。问号是什么?问号那个形状你一看就知道了,一看就是要什么。只有这个问号,才能够打开知识的宝库。你要把那个问号的上面伸展开,一旦问号的上面伸展开了,问号就变成了感叹号,那你的问题就解决了。”他带着问题教,要求学生带着问题学,并经常向学生提出一些问题,让学生思考。他认为这样每个人就会有一些新的研究,新的发现。我记得我们的单元作业就是由一个个问题组成,他希望学生通过具体的案例分析,从中找出规律性的东西,通过解决问题,达到掌握方法的目的。因此,邢老师的课堂老师不仅永远站在问号起跑线上,学生也时常处于问题的思考状态中。

从大量事实出发,总结升华为理论。邢老师讲课重视语言事实,注重从大量语言案例中找一些语言现象来分析,而且这些语法例子多来自经典著作、最新报刊和广播中,他尤其喜欢从新发表的小说中找一些有趣的事例,来分析出其中的语法规律,归纳语言学理论,从而培养学生对事实的观察能力,对理论的总结归纳能力。在练习单元,他要求学生自己去找例句、从众多例句中分析发现问题,寻找规律。在先生看来,对事实缺乏发掘,理论创建便成空中楼阁。如何发掘,邢先生很有一套:从众多事实中发掘值得研究的事实,从值得研究的事实中发掘规律,从所得的规律中发掘理论问题,总结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他认为,“汉语语法事实的发掘,是汉语语法研究的根基,甚至就是其本身。理论的成立和完善都是需要大量语言事实来支撑的,做学问要‘不唯上’,治学的路就在自己的脚下。”

一个字也能做出大文章

在我们读本科的时候,老师上课后要经常到学生宿舍去进行辅导,学生也可以随时到老师办公室去求教,师生关系十分融洽。那时候,我们年级有一个惯例,每逢重要节日我们都要派学生代表去任课老师家去拜访,一方面是向老师表达同学们的感谢,另一方面向老师征求对学生学习的意见和要求。我当时任中文系79级团总支书记,1981年10月1日放假,我和另两位同学代表全年级同学去拜访邢先生,那时邢先生住在华中师大老校址华中村。当我们来到邢先生家时,萧国政和徐杰等几位研究生已捷足先登了。先生分外热情,忙着倒茶,送瓜子糖。他还向我们问起同学们的学习与生活情况,征求我们对他讲课的意见。还带我们参观他的书房。书房并不大,但四周都是书架,满满都是书。书桌上摆着一大堆资料,还放着一篇正在写的稿子。邢先生告诉我们,他正在赶写一篇关于“不”字独说的文章,是为当年12月在广州举行的中国修辞学会首届年会准备的参会论文。

此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字可以写一篇研究文章的,于是很幼稚地问邢先生:“一个不字也能写一篇文章?”邢先生看了看我,笑着告诉我说:“我正在写的就是一篇研究‘不’字的文章,所谓‘不’字独说,是指‘不’字和‘不’字的迭用形式单独使用,不跟别的语言成分发生结构上的关系。若有上下文,前后也有明显的语音停顿,书面上用某种标点符号隔开。能独说的副词数目有限,而且一般使用频率不高,用法也不复杂。但‘不’字情况不同。据我们观察,‘不’字独说的现象相当活跃。‘不’字独说有两种作用:一是简明否定,二是修订引进。”邢先生谈起他的文章来眉飞色舞,他见我们似懂非懂,还给我们举了一些例子。先生特别强调说,做学问可以从大处着手,也可以从小处着眼,一个字也可以写出大文章。后来我在《华中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第3期上读到了邢先生《论“不”字独说》这篇文章,受益匪浅。

“抬头是山,路在脚下”

“抬头是山,路在脚下”是邢先生给学生的师训,更是自己的人生格言。他告诫学生:胸中不仅要有学术高峰的远大目标,而且更要脚踏实地不停攀登,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远大目标。他说做学问必须要有计划,先打下厚实的基础,再沉潜下去咬住问题不放,“不管碰到多大的困难,都必须严格执行自己写下的研究计划”。他说,做学问必须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抓而不紧等于不抓。先生惜时如金,从来不到外面吃饭应酬,更不到娱乐场所消费享受,把分分秒秒都用于自己的学术事业。治学数十年来,邢先生没有休息日,没有寒暑假,《楚天金报》记者称他是“360天从不休息的勇士”。他还说,“工作是最好的休息。”做学问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再忙也不觉得累。即便是晚间散步,在别人是休息,在先生则是换一个环境思考问题。

秉持着这种志存高远、脚踏实地的治学态度,邢先生先后发表了近500篇学术论文,出版了20多部独著的学术著作。在全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的六次评奖中,他有4部专著接连4次获得一等奖。他创建了新中国第一个汉语语言学系,成为全球华语语法研究课题的首席专家,他的著作《汉语语法学》是全世界汉语学习者的必备工具书。他以自己的学术探索,成为一位充满着学术智慧,永远具有进取精神的大智者,并建构起一座学术高峰,成为闻名中外的杰出汉语语言学家。这么多年来,我谨记先生的教诲,以先生为榜样,不断跋涉,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