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社科名家(第一卷)》节选 谭崇台:江山信美非吾土,不如归国倾全力

1947年初,在哈佛大学鼎盛期完成学业并取得硕士学位的谭崇台,来到了华盛顿“远东委员会”,参加了战后日本经济和赔偿问题的研究工作。项目的直接负责人顺应昌是著名外交家顾维钧先生的侄子,他对谭崇台的研究工作给予了大力支持。在他的提携之下,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谭崇台先后撰写了《论日本赔偿问题》《“生产因素四分法”与革命》《凯恩斯在经济理论上的贡献》等分量十足的论文,后陆续发表在国内《观察》第四、五卷和《经济评论》第三卷上。在华盛顿这个研究机构,谭崇台得心应手,待遇优厚。然而,祖国的贫弱、种族的差异,还是令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饱受歧视,思念故国家园之情与日俱增。“去找房子,人家明明有空房出租,开门一看是黄种人,就把门关了,种族歧视很厉害。”多年之后,回忆起那段时日,谭先生仍不免忿忿不平,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歧视背后的根本缘由,还是国力的差距。“中国是穷国,人家根本瞧你不起。”饱含沧桑的一句话,从谭先生口中道出了当年无数海外学子的尴尬境遇。更何况,在对战后日本赔偿的问题上,由于立场差异以及美国政府与日本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谭崇台为代表的中国利益方始终难以与美方政府达成一致。失望之下,他内心真切地感受到“江山信美非吾土”,作为华夏子孙,不如归国倾全力。为此,27岁的谭崇台婉拒了众多师友的挽留,回到了风雨飘摇的祖国,并受时任武汉大学校长周鲠生之邀,来到了“从未谋面”的珞珈山,在母校武汉大学开始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执教生涯。

1948年,谭崇台在华盛顿远东委员会工作

“我清楚地记得是在1948年3月1日回到母校,之后就担任起副教授的职务。”“我当时就是想回来,也没有跟劝我留下的人说什么大道理。”“正像中小学生放学必须回家一样,作为异域求知学子回到祖国怀抱,天经地义。”“我是中国人。我们那代人总想报效国家,为国家做点事情,尽管当时国家还有很多问题,但不能不爱她。”多年以后面对媒体的采访,先生平简朴实的言辞中流露出的拳拳赤子心,依然让人动容不已。

终于回归故土,见到了曾经魂牵梦萦的珞珈山东湖水。然而动乱的时势却让谭崇台的生活遭遇危机。经历了多年艰苦卓绝的战争,祖国满面疮痍,百废待兴。1948年的“国统区”正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期,物价飞涨,民生凋敝。谭先生月薪是9000多万法币。但在市场上只能买到6瓶酱油,何其可笑。谭崇台夫妇带着两个铺盖卷落户武汉,除此之外,别无长物。甫一落地就陷人了经济困境。但是,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不曾留恋过美国的高薪厚禄,优渥生活。这时候,儿子谭力文呱呱坠地,让年轻的夫妇俩不由得又喜又优——他们拮据得连孩子的抚养费也支付不起。万般无奈之下,初为人父的谭崇台拾起了典当家资的营生,干干净净的一个教书匠,到汉口花楼街去卖旧西服。从国外带回来的,一件20块银元,没想到竟很管用。毕竟是经验不足,他第二次去的时候,商人们看出他的拮据,就不肯买账了,拼命往下压价。早上带一点衣服出门,谭夫人总会抱着孩子在门口等他。可他的旧衣服常常是原封不动地拿回来了,这不禁让他感到愧对妻儿家庭。幸而,昔日同窗好友、复旦大学陈观烈教授雪中送炭,他们才得以勉强渡过难关。

然而,艰辛的生活并没有让他有过一丝怨言和后悔,他全心投入到教学工作中。当时的武汉大学几乎云集了国内最顶尖的学者,迎来了历史上最为辉煌的一段时光。仅在经济学领域,就有货币银行学专家杨端六先生、财政学专家刘炳麟先生、会计学专家戴铭巽先生等。校长周鲠生先生又网罗了一大批新晋学术精英,如张培刚先生、韩徳培先生、吴于廑先生、吴纪先先生等。在这一批人的鼎力协行、精诚合作推动之下,学校的学术氛气和研究风气特别浓厚。从此,他扎根珞珈山。正因为有这许多知名学者在武汉大学的辛勤耕耘,锐意进取,后来的武汉大学经济学得以在中国学界开宗立派,以“珞珈学派”闻名全国。当时的武大经济系,聚集起了如此一批年纪最轻、知识最新,并且阵容强大、学科完备的师资队伍,学术水平也随之而跃居全国前列。经这批“少壮派”和其他中老年学者们共同的努力,国立武汉大学在复员武昌之后,得以迅速回到正轨上来,继续书写30年代时所创造的跻身“民国五大名校”之一的辉煌历史。

除了尽心教学与科研外,谭崇台也积极投身革命事业。武汉解放前夕,谭崇台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教育协会”。1952年他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并先后担任了武汉大学校务委员会副秘书长、经济系副主任等职务。数十年间,他始终勤勉不辍,两袖清风,不负共产党员的身份和使命。

然而,不曾想风云突变,1957年“反右”运动中,谭崇台被调离经济系,到外语系教英语。对于一个事业至上的人来说,没有比剥夺从事自己所爱事业的权利更痛苦的了。从1957年开始,他失去了经济学教学与发表科研成果的权利,在此后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他没能发表一篇论文!最可惜的是,他曾在1957年撰写了一部长达20多万字并且颇含新意的专著——《列宁论帝国主义》。北京一家出版社收稿后已发了清样,但后来却未能出版,以致几经沧桑,最终遗失一空,多年心血就此毁于一旦,让他欲哭无泪,心痛不已。尽管如此,谭崇台并没有因此灰心。怀揣着一颗教师的良知和责任,他又一心扑在英语上,把他全部的情感投注到教学中去,投注到学生中去。

所幸的是,少年时期便形成的内敛性格和天性中的超然物外,使谭崇台在十年内乱中未受太大牵连。他后来惋惜地回忆:“这是历史特定的产物,受此委屈的绝不止我一个,对过去没什么太多评论,只是痛心经济学的停滞和倒退。”谭先生淡泊名利、执著学术的精神,从中可见一斑。难能可贵的是,他二十多年不忘自身专长,心系教学与研究,写作依稀不停,尽管不能发表,不少文稿在“文革”中散失,留下无法弥补的学术空档,但绝非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