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社科名家(第一卷)》节选 谭崇台:东湖碧波梦,何年到汉荆

1920年,“五四”风云时尤未远,“德先生”和“赛先生”为挣扎在濒临沦亡边缘的中华民族带来了一线生机。旧的神袛在解体,新的观念在建立,西方的文明科技以摧枯拉朽之势在古老的东方大陆席卷而过。这是一个大师辈出的年代,因为他们背负着救亡图存的使命,得以站在中与西、新与旧交锋的前沿,尽管此后时局动荡、战火频仍,但他们依然造就了中国教育史和学术史上的奇迹。

1920年6月,谭崇台先生出生于四川成都一个家境殷实的家庭。他的启蒙教育是在传统私塾中完成的。少年时期的他并不是一个太出众的学生,此后在数理学科上惊人的天赋也没有显露出来。没有人会知道这个有些内向的男孩将来会成为中国发展经济学的第一人。直到他1935年考取成都中学,才像突然开窍一样。此时,东三省的半壁江山已拱手相让于侵华日寇,国共交战的烽烟从东南燃烧至西北,却独独放过了西南腹地的天府之国,于是成都在胶着的内战中得享片刻安宁。作为成都府三大名校之一的成都中学,在那个时代,名师济济,执教甚严,采用的教材多取自国外大学,数学、物理、化学的教科书基至是外文原版。置身于这样浓厚的学习氛围中,谭崇台对严苛的教学要求并未感到难以适应,他如饥似渴地吸取着一切陌生的知识,各科成绩均名列前茅,课余时间依然手不释巻,捧着萨本栋《物理学》读得津津有味。要知道,这本书在当时对于一个大学生都有着相当的难度。在1937年的会考中,谭崇台以四川省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获得免试进入任何一所大学的保送资格。一心向往电气工程、土木工程等工科专业的他填报了西南联大工学院工程专业。然而,以招生选拔严格闻名于世的西南联大不容许未参加统考的学生入学,拒绝录取教育部的保送学生。错过了统考的谭崇台最终被调配到西北工学院,可是入学仅仅一个月,学校的闹学潮罢课使他又一次失去了学习机会。

1938年,谭崇台高中毕业(登记照)

1939年,再次参加高考的谭崇台考取了国立武汉大学经济系,时值抗日战争正酣,武汉沦陷,武大被迫西迁至离成都不远的四川乐山。刚进武大时,谭崇台只觉这个学校很“土气”:西南联大的同学一般都穿制服,而武大最常见的是蓝布大褂;西南联大受西学影响较早,课程设置和英语教学很现代化,而武大的书籍都是从珞珈山运去的,颇有“年代感”。但等真正融入武大之后,他才体会到那不是“土气”,而是有内涵而不外露的朴实。这种不工于外在雕琢的武大精神也深深镕凝进谭崇台的品性之中,经过岁月的酝酿,愈发醇久芬芳。

实际上,当时的乐山并非宁静的世外桃源。1939年8月19日,日寇出动多架飞机对乐山进行轰炸;1943年,日寇再次轰炸乐山,乐山城内死伤甚众。武大校园内的生活条件也十分艰苦,物质资源相当匮乏:宿舍是黑暗潮湿的当铺库房,一日三餐全靠掺有杂粮、沙子的“八宝饭”来维持。然而,物质的贫瘠却无法阻挡精神的丰腴给谭崇台带来的喜悦。40年代的武汉大学名师云集,很多年后谭先生回忆起来仍是满脸兴奋与敬佩:教授外语的教务长朱光潜先生学贯中西,精通英语、美学,他的英诗朗诵感情特别投入,理解非常深刻。朱光潜当时是外语学院的老师,他的课暂时不允许其他院系的学生旁听,好学的谭崇台就只好站在窗外听,尽管这样,他还是每次都会被先生的学识吸引并感动;国文教师叶圣陶先生是苏州人,一口苏州话不好懂,但非常谦谦君子,教学严谨认真。他每两周布置一篇作文,并用红笔仔细批改,每个学生的本子上都有他的笔迹。同学们都盼着作业快发下来,急切地想知道老师的评语;……。虽然祖国大陆正战火纷飞,但在大学校园里,谭崇台却步入了一个安宁丰裕的精神世界。在武大的四年里,谭崇合不仅博览群书,严谨治学的理念也在这种大师精神的潜移默化下逐步确立,大师的独特魅力和人文情怀让他为之沉醉。师生情这种人世间难得的情感让他深深迷恋,立志成为老师的理想从此埋下。除了上课之外,武大每个月的某一天都会安排学者来为学生作讲座,内容包罗万象。当时谭崇台正是18、19岁的年纪,许多内容听不太懂,但也能深深地感受那种恢弘的学术气氛,随着年岁渐长而领悟那些讲座中传达的精义之后,他从中受益匪浅。课余时间,谭崇台便一头钻进浩瀚的书海之中广泛涉猎。当时的图书馆是供奉孔子的大成殿,地方很小,没有办法读书,他便在喧嚣的茶馆中点一壶茶,手不释卷静静地坐一上午。回到狭小拥挤的宿舍里,高年级学长口中“葱茏叠翠珈山,碧透晶莹东湖水”的校园美景,以及有暖气供应的樱园宿舍,都使谭崇台心中产生了对珞珈山的无限神往。这种强烈的情感泛滥在脑海中,流泻到纸顶上,化成国文作业中一首隽永的小诗:“东湖碧波梦,珞珈翠微心。国破山河在,何年到汉荆!”国文老师叶圣陶先生在诗后批注“爱国爱校之心深也。”或许他们都未曾想到,这一诗一注便如此在冥冥之中划定了谭崇台往后数十年的人生轨迹,写下了他与武汉大学、与珞珈山的一世书缘。